王希孟率先站出來，望著座上之人，朗聲道：“官家，臣有事啟奏。”

“何事？”

“稟陛下，黃學正近幾日身體不適得厲害，已無力管理畫院，臣提議選取新的掌士，以免影響畫院諸多事宜。”

趙佶點點頭，朝身邊小太監使了個眼色。

小太監立即從一堆奏折中挑出黃荃上奏的那本，恭敬遞了過去。

趙佶翻開奏章，望著上面端正的字跡和朱紅色的註記，淡淡道：

“此事，黃荃已告知於我，確實要早日選出新任接班人，繼續將畫院發揚光大，王卿，心中可有人選？”

王希孟拱手，和堂上之人對視一眼，揚聲道：

“臣以為，畫院李學正人品正直，畫技卓然，可堪此任。”

趙佶想起李公麟那張黝黑的長臉和面上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，笑了笑：

“這李公麟確是人才......”

“陛下，李公麟潛心鉆研畫技，對管理之事怕是不甚在行。而且其為人向來不拘小節，舉止粗俗，怎可勝任這一院之長！”

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者反駁道。

老者極有威望，此言一出，與其一黨的小輩紛紛諫言，反對李公麟出任新任掌事。

王希孟不甘心，辯白道：

“陛下，臣以為，畫院之首不僅僅只是個管理者，更是畫院的象征。

正因李公麟心中只有繪畫，才能成就《五馬圖》這樣的傳世佳作。

他為人雖不拘小節，但為學精勤，為人正直，人格深得學子敬服，臣以為，他是最佳的接任者。”

趙佶掃了眼底下眾人，翻看著手中奏折上的朱紅色註記，待群臣發表完意見，方才放下奏折，輕啟薄唇。

“眾卿所言，皆有理之。既然如此，不如取二者之優。”

趙佶說得隱晦，群臣面面相覷，不知官家心中到底更傾向於誰的意見。

“官家所言，取二者之優，是為何意？”

先前老者位高權重，絲毫不懼年輕的天子。

趙佶輕笑，見眾人一頭霧水，方才娓娓道來：

“李公麟技法之高深，人格之高尚有目共睹，既如此，那便讓他作為名義上的掌院，以吸引天下有才之人。

至於具體的管理事宜，可交於畫院其餘學正共同商議決定。

這樣既能彌補李公麟的短處，又能讓其他人參與畫院管理，豈不一舉兩得？”

眾人聞之，俱是滿意地點頭。

李公麟順利接任畫院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讓王希孟去當說客，準備將松釀重新招錄回畫院。

松釀聽了王希孟的來意，微微一驚，著實不知，這李公麟為何要如此幫自己。

他們二人之間，除了馬廄那次的烏龍，只剩下師生關系。

“他為何要幫我？”

松釀替王希孟倒了盞茶遞過去，低眉問道。

“其實是黃荃的意思，他一直很可惜你的離開，現下他即將致士，知你回來了，便囑咐李學正，一定要將你召回去。”

松釀沈默一陣，垂下眼簾細細思索片刻，感嘆：

“沒想到黃老竟然還惦記著我......”

“黃荃是真的惜才，當初你非要辭官，他可是氣了好一陣——”

見自己又提及往事，王希孟趕忙閉上嘴，戛然而止。

“沒事，三年過去，我早就釋懷了。”

少女抿了一口茶，微微一笑，似乎真的不甚在意。

王希孟暗暗松了口氣，悄悄打量著面前的少女。三年不見，她真的變了很多。

相貌依舊，可這氣質神韻卻與之前截然不同。

“那你作何想法？回去嗎？你這一身天賦，浪費實在可惜！”

少女抿緊嘴唇，眼前閃過範中與楚槐卿的臉，若是重回畫院，必將與範中常常罩面。

若是讓楚槐卿那個家夥知道，必然又要找範中的麻煩。

他如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公，而範中因三年丁憂耽誤了仕途，兩人差距懸殊。

她不想重蹈以往的覆轍，只有護範中一世安康，她才有臉面對死去的師傅。

“替我謝謝學正的好意，只是我如今不想回去。”

少女輕嘆一聲，心中似有無限惆悵。

“掌士猜到了你不會回來，讓我告訴你，若你回來，他願意上書官家，重審範中失足溺水一案。

你也不相信範師傅的死是意外吧？難道你就不想找出兇手，替他老人家報仇雪恨？”

聽到“報仇雪恨”四個字時，松釀下意識蹙緊眉頭。

她不是沒想過，只是......

她雖知此事是楚相所為，但並無證據!

他身為當朝國舅，權利滔天。

更重要的是，他還是楚槐卿的父親。

她著實不想楚槐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因她而死！

“王兄，替我謝謝學正，但此事已經定案，除非有十足的證據，不然即便翻案，也查不出什麽。

而且現在大家好不容易才淡化悲傷，若是舊事重提，不免又要傷心難過。”

王希孟見少女態度決絕，便也不再勸說，而是轉而和她話起家常。

松釀亦是很高興得見舊友，和他繪聲繪色地講起在金陵的所見所聞，還將自己的新畫拿出來請王希孟賞鑒。

王希孟望著少女手中的卷軸，驚大了雙眼。

卷軸共計有五米多，上面繪著汴京百姓生活的畫面，細細瞧去，眾生百態，畫盡人間煙火。

各色人物從事著各樣的生計，牛、騾、驢、車、轎、船只、房屋、橋梁、城樓無一不有，可謂是汴京市井黎民生活的真實寫照。

“這是我和我徒弟一起畫的，他主要繪制亭臺樓閣，車船橋樓，我只要填補其中的人物，每個人物都有原型。

這個是酒樓的小廝，這個是賣一口酥的張阿婆......

這幅畫我們畫了整整一年，你看如何？可有踐行李學正的真實之感？”

王希孟盯著那畫卷上的人物一一看去，不禁讚嘆道：

“此畫內容之豐富，實在令人不可思議。

這上面的人物個個栩栩如生，高樓建築均雕梁畫棟。

我想這世間怕是再沒有什麽比這畫更能反應汴京的繁華。”

少女聞言，笑靨如花，眸中閃爍著自豪的光輝。

“汴京的繁華確是其他城市望塵莫及的，願這幅承載大宋光景的畫卷能夠讓後世之人一窺汴京之貌。”

“沒成想，這三年你不在畫院，進步也如此神速，真叫我自愧不如。”

王希孟搖搖頭，一副感傷的形容，可嘴角那笑暴露他此時真正的心情。

“王兄，不必氣餒，你再奮鬥個七八年，約莫就能追上我。”

少女面不改色地調侃道。

男人瞪她一眼，只覺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少女才是他最初認識的那個松釀。

那個活得肆意灑脫、永不服輸的女子。

“你回來了，真好。”

少女一楞，隨即揚起唇角，望著少年澄澈如水的眸，打趣道：

“據說你還未娶妻，我回來了，要不要幫你張羅張羅？”

少年哀嚎，趕忙改口道：“剛剛說錯了，你回來，太不好了！”

兩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，笑著笑著就紅了眼角。

“回來吧，畫院需要你。”

松釀笑笑，眼底氤氳著霧水，卻只是笑，不言語。

王希孟見狀，無奈地嘆了口氣，略帶怨念道：“這麽不給老友面子，我生氣了！”

少女拍拍他的肩，面色凝重，柔聲道：“王兄，我有不能回去的理由，希望你理解。”

“既如此，那我也不強人所難。”

王希孟說罷，起身離去。

他前腳剛走，春茶後腳便手捏一紙條，匆匆來報。

“姑娘，這是我剛剛打掃庭院時，在合歡樹下發現的。”

松釀接過，細細看去。

隱隱透著松香味道色白質厚的高麗紙上飄逸地寫著：今夜亥時州橋夜市見。

少女將紙條收入袖中，神情恍惚，輕蹙眉頭。

“姑娘，是誰約你出去，為何不署名？”春茶不解問道。

松釀笑笑，卻不言語。

這產自高麗的宣紙何其珍貴，就算是達官顯貴，也極為稀罕。

而這人卻用得如此隨意，可見地位之顯赫。不署名，約在夜市相見，除了那人還會有誰？

“大概是誰的惡作劇吧，不用理會。”

春茶聞罷，覺得姑娘說得在理，便也不再細想，知趣地退了下去。

松釀著一襲天青色百褶裙，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，戴了根白玉簪子，便匆匆趕去赴約。

月上柳梢，高高懸掛於蒼穹之中。

松釀到時，熟悉的面攤前已經坐了一個人。

周圍人聲嘈雜，他背對著她而坐。

整個人坐得筆直，如修竹獨立於市井，如珍珠混入砂礫。

她看著看著，竟移不開眼，即便眼前這個郎朗如月的少年，對她只剩下無盡的恨意。

“姑娘，好久沒來了。”

攤主認出了她，笑瞇瞇地和她打著招呼。

松釀對老板揚起嘴角，笑容溫柔，帶著久別重逢的驚喜。

楚槐卿應聲回頭，見她來了，眉眼不覺染上了一絲喜色。

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，而後不著痕跡地分離。

“你怎知我在此處？”

男人望著少女在對面板凳上坐下，目光幽幽。

“不是你叫我亥時來此處找你？”

男人默了默，在茶盞中倒了水遞過去，轉移話題：“可要吃面？”

松釀擺擺手，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，輕笑：“晚飯陪老松吃過了。”

楚槐卿眼眸壓了壓，朝老板喊道：“一碗陽春面。”

“好咧。”老板熱情應道。

松釀見他點面，隨口問道：“這個時辰還沒用膳？”

楚槐卿眸光流轉，掀起眼皮看了看少女柔和的面頰，漫不經心答道：

“處理政事，沒來得及。”

“再忙也要吃飯，老松常說，人生開門七件事，柴米油鹽醬醋茶，都也吃食有關，可見吃對我們的重要性。”

“你這是在關心我？”

“......”

少女啞然，低下頭不說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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